陈春贵
在儿时的记忆里,赶场就是跟着大人出门翻坡、过沟,在外婆家对面上马路,大约一个多小时去到新华乡街上。首先要去百货店,仔细看看货架上立着一卷又一卷的白布、青布、蓝布,近距离观赏玻璃货柜台里的手帕、毛巾、香皂、电池、香烟等东西;然后慢慢地、若无其事地从唯一的供销社食店门前经过,看看今天是卖水面还是卖凉面,包子是糖心的还是菜心的;最后,必须得去乡邮电所,排好队一遍又一遍地询问、查看电报和平信,偶尔取到生产队还未取走的报纸、收到亲人的一封来信,如获至宝,唱唱跳跳回家去。
一天,婆婆拉着我和两个堂哥笑眯眯地说,孙娃子,长高了,好久去赶米心溪、看稀奇。“赶米心,米的心心?”我好奇怪,好向往!耍痞地要婆婆带我去赶米心,可婆婆讲,要走大半天,累死人,她从来没去过。婆婆端出小板凳,不时捏一捏她那双小脚,断断续续给我们讲她从爷爷口中听来的故事。
我很想爸爸带我赶米心,但他要挣工分,即便去买卖什么,天还没亮就走了。终于有一年秋天,在蓬溪工作的大伯回来探亲了,全家高兴得像过年似的,尤其是大伯答应抽空带我们兄弟三人赶米心。
一大早,妈妈给我换上过年才穿的衣服,特别用香皂抹过的洗脸帕给我洗了小脸和小手,反复叮嘱要听话、看倒走、莫好吃。朝着往新华相反的方向出发,沿着数百年的窄窄石板路,走过长长的深沟、翻过佛耳岩、肥猪市,经过月亮湾、杀人坳,几度上坎、下坡、拐弯,一切景象都很新鲜,说说笑笑不知不觉中到了蒋家埝沟,在一颗大黄桷树下,刚好一半路程,大家沿着石凳休息,大伯说:“娃儿们,这个地方不错哟,故事多得很。”大伯是1950年在米心参加土地改革工作之后,被绵阳地区统一分配到蓬溪,他总是一边抽叶子烟一边讲过去的事情。我哪里管他讲的什么,屁股没坐热,马上又开始冲,下坡、过沟、上马路,前后两个多小时,终于看到米心场口。
还算早场,人多但不拥挤。米心街比我心中的场大多了,一丈多宽的石板路两边都是穿斗瓦房,简直望不到边,有些房屋两三层,雕着花儿鸟儿。老街的中断门市很敞亮,大约四五间相连,进去一看,是百货公司,这里的布匹比我原来想象的大卷得多,样数多得多,粉红、大红、草绿、嫩绿,还有花花布,我默默地数着,牢牢地记下她们的模样。“妹妹,快来买帕帕,新到的。”随着那清脆的声音寻去,穿着红花连衣裙、扎着一对羊角辫,一个八九岁的小姑娘,倏地钻了过来,后面跟着一个略小一点女孩,上身白色毛衣,蓝红花格裤子,一头短发显得特别精神,她俩跑向柜台,一人挑了一张手绢,飞也似地冲向门外。我们哥仨悻悻地跟出大门,眼前只有熙来攘往的人群。
顺着人流,来到鱼市码头,滔滔涪水奔流不息,江面宽阔,河水清澈。对面行走在河坝宝石头路里的人儿如同蚂蚁般大小,更像蚂蚁般慢行,河对岸的刘家坝和罗坝,望不到尽头,绿油油的,也许那就是我们乡里头种起不卷的莲花白吧。码头下是斜斜的沙河坝,菜农们挑着大挑大挑的蔬菜顺江一排一排地摆着,生意红火。河边两岸各停有一两艏小船,搭着木跳板供人们过河上下,下游不远处有两三艏大船,据说是收过河猪用的,开往潼南和遂宁。
登上几步石梯子,这边的街以青砖房屋为主,人称新街,除了民房,有乡政府、新百货公司,还有粮站,高高大大的粮仓好长一扛,三合土晒坝又平又宽又发白,大人们说,新华好几个大队的公粮都交到米心,三伏天把晒得焦干的粮谷送到这里还要反复晒、再次用风车车了又车才得收。一个大食店,比新华的那个气派多了,起码有十几张圆桌子,卖凉面、热面、抄手、糖包子、肉包子,还有蒸糖肉、炒瘦肉,但基本没看见吃东西的人,大伯带我们逐一观赏,然后引我们在一个没人的桌子旁,“娃儿们,坐起!”我们三个靠着圆桌面面相觑,哪敢落座,因为婆婆不知讲过好多遍:“街上的食店是坐不起的。”大伯微笑着看了我们好一会儿,慢慢的掏出钱包,找出三两全国粮票,买了三个才出锅的黄赏赏、油沁沁芝麻油饼,“一人一个,你们看看味道怎样。”我第一次品尝食店的美味,香香的、软软的、甜甜的感觉终生难忘!
场赶完了,食店也坐了,回家。街上的人密密麻麻的,从新街到老街出场口最多不过三百米,我们起码挤了半个小时,路过老街百货公司门口,我下意识的朝里边望了又望,简直水泄不通,人们在争抢排着队,凭票买锑锅。出场口约三四百米,“这是米心的一级电灌站,了不起哦。”大伯还说了些什么,我没听明白,也听不懂,望了望高高的变压站和一对从山脚连到山顶、直径三尺的抽水筒,又回到芝麻油饼的满足和幸福之中。
从此以后,我每年都要赶米心。春节前兴奋地跟着妈妈买年货,年年都是老几样:两斤红糖、几匹海带、两三窝卷心白菜和点豆腐用的砃巴。小学三四年级以后的暑假,我跟着父亲学做簸箕、撮箕等篾货,少许能成批卖到周边场镇的供销社,逢场天常常蹲在米心新街高石梯子边的屋檐下零卖,每当闻到大食店里飘出的香味,必然想起大伯带我赶米心的幸福,甚至发誓,以后一定要买好多好多芝麻油饼,我和我的婆婆、妈妈等家人以及小伙伴们吃个安逸!
2000年的春天,我参加全县促农工作,正好被分派到米心镇。周一上午一上班,全队四名同志坐着组长单位的吉普车从县城出发,十一点过到达米心镇政府。整个米心场镇的格局大变了,党委政府院搬迁到了原来的场口之外的一级站旁,以此为中心建成了宽敞的新街道,地面铺好了平整的水泥路,两边的楼房风格统一、有模有样。原来的老街、新街两边的街房全部变成了商铺,红红火火地经营着各种生意,只是先前的两个百货公司已经分成了几个小铺面,大食店早已关张改制,粮站也人去房空,我在街上找过多次,再也吃不出当年芝麻油饼的味道。
促农历时三个月,我们的工作与原单位脱钩,吃住在镇上,我们走访联系村社了解民情民意,参加春耕生产。村支书老蒋把我领到蒋家埝沟的一个有十几户人家的大院子,眉飞色舞地告诉我,这个地方曾经很有名,有个蒋家祠堂,清同治年建成,四合院落,前后四进。堂屋坐北朝南,硬山式砖木结构,木料粗硕需二人合抱,门墩石雕刻精美,威严、端庄、大气。解放后作为村小学校舍,教出了不少人才!这样的宝贝,很可惜在文革后期被拆除了。再拐一个湾,过个小垭口,来到柑子园,蒋支书又把我带入潼南解放初期的激情岁月。1949年8月下旬,中共遂蓬工委雷金声和甘书庭以躲避壮丁为名,来到潼南米心乡柑子园,这里是党的秘密交通联络站,他们常在地下党员蒋玺国家秘密开会,研究在潼南米心一带建立党的组织,积极开展党的工作。几天后,他们在米心老街的一家汤圆店召开党的支部成立会议,雷金声任书记,蒋玺国、甘书庭等任成员。米心党支部除了与当地的土匪、恶霸斗争周旋外,还在玉溪青石坝开展“枪换肩”工作,把国民党在青石坝的夜巡队变成共产党掌握的武装。
为帮助春耕生产,我们就沿着米心电灌站的路线进行排查,组织村民疏通水渠。米心电灌站1966年开始修建,挖隧道、架桥梁、接涵管历时两年多,装机10台、容量1335千瓦小时,扬程83.31米,大小水渠二十多公里,灌溉面积16000亩,惠及米心、新华、红花三乡。
近几年,由于工作关系经常去“赶米心”,对米心的历史变迁、风土人情以及经济社会发展有了更多的了解。蓬溪、潼南县志记载,米心场建于清朝中期,属蓬溪县东乡,原名杨家场;因有一小溪由场北向场南穿心而入涪江,后名李星溪;这里是难得的水码头,白天千人打拱,夜里万盏明灯,历来为米粮吞吐咽喉,故名米心溪。米心的童家坝与原遂宁县三星乡、蓬溪县荷叶乡交界,素有“一脚踏三县”之说。1950年成立米心乡,面积30.06平方公里,1993年建立米心镇,2006年新华镇并入成立新的米心镇,幅员面积增至54.55平方公里,人口2.8万。
米心人历来重视培养子女,开明人士注重办学堂、建学校。清同治八年(公元1869年),士绅蒋承琦在米心溪捐建储英书院,书院所在地取名书湾,清光绪三十一年(公元1905年),蒋次垣、蒋次方将旧储英书院改设米心溪公立高、初两等小学校。民国元年,童泽生等又在本场关帝庙倡设米心溪公立初等小学,该小学解放后不断发展壮大,成为现今的米心镇小学校。
在今米心中心幼儿园,一座晚清修建的木质古戏台保存完好,台上雕梁画栋,栩栩如生,一对石狮子守护着大门,威风凛凛,过去经常有戏班在此演出、收徒,米心场真不愧为曾经的川剧戏窝子!出生在今白果村一组唐家吊脚楼的唐彬如,常偷闲上街看戏,记唱词、比动作,很早就显露出爱好川剧的禀赋,光绪二十六年(公元1900年),12岁开始寻师学戏,先后拜过张海山等为师,他戏路宽广,成名后有“通天教主”之称;他根据自己身材、长相、嗓音特点,专攻“花脸”,尤善演曹操,有“活曹操”之誉。
世事变迁,沧海桑田,随着三星电站的建设使用,米心场外涪江两岸的地貌发生了较大的变化。今天的米心镇,虽然不再有当年水码头的光华,但是他们乘着成渝地区双城经济圈和遂潼一体化发展的东风,创新创业,苦干实干,不断显现“特色农业镇、美丽滨江镇、平安幸福镇”的生机与活力,党委、政府在全区的年终目标考核中多次受到表彰。除去传统的蔬菜,米心建成了柠檬园、五倍子基地、油桐基地、花椒基地,全镇特色农业基地种养植面积超过15000亩,形成蔬菜、粮油、经果、调味品、中药材等重点产业竞相发展的良好态势。S107、S540省道镇内段全面投用,城区半小时内直达米心和新华场镇,街道全部“白改黑”,街面卫生整洁,是市级卫生镇。逢集赶场的人们衣着漂亮,精神抖擞,车来车往。去到米心的村社,水泥路通达千家万户,各村完成电网改造、安装太阳能路灯,老百姓真正享受到了新时代的幸福。
赶米心,千万别忘了带上米心的大米回家!三河湾的“米心香米”、龙王村的“锦堃”牌“生态香米”,基地种植纯正天然,精心呵护粒粒饱满。吃米心的香米饭,绿色健康永相伴。
赶米心,走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