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4版：副刊
李 静
小时候，远方是一件新衣，一张车票，几元零花钱。
那些凡是从大城市来的“工作人”都非常受人待见，他们穿着白衬衣，牛仔裤，脸上白白净净，头发梳得整整齐齐。从他们身旁经过还会有好闻的味道。他们说一种叫“普通话”的语言。
而我们只需要在他们身边静默地看着，哪怕男孩子的头发长一点，也是极好看的。他们举手投足之间许多优雅，总之，哪里都是好的。
一听说谁家孩子考上大学了，必然是春雷般的响声，那意味着那个孩子又要去远方了，去吃“公家”的饭。可以用粮票在食堂打饭，可以有运动衣穿，可以有一个体面的背包，可以坐一趟班车，坐在靠窗的地方看外面的风景，羡煞人也！
总觉得外面的风景是最美的，从书本中看到大海，觉得去趟海边是一件无比幸福的事。可以赶海，浪花退去的时候可以捉到小虾、贝壳，可以听到小螺号的声音，可以看太阳在海平面升起，我可以挽起裤角追着海浪跑，无限神往。
母亲也可以去远方，她被评为“三八红旗手”，去城里开会。走的时候穿一件绿色的“巴拿马”上衣，我拉着她的衣角哭喊着不放，我说你一定要带我去啊，要不我不叫你妈。母亲还是走了，丢下我拉着父亲的手独自啜泣，一次次踢着脚下的石子。
过几日母亲返回来，从包里拿出有水果香味的橡皮擦，还有一种鲜艳欲滴的大果子，甚是诱人。一口咬下去，又赶紧吐出来。这究竟是什么啊，这么难吃！那种叫“西红柿”的果实第一次见，心想如此好看的果实怎么就那么难吃呢？还不如，还不如买个苹果好呢。
小学三年级，有个大伯从台湾回来，那才是真正的远方。听大人们说大伯先要去美国，再去上海，再到城区，最后才到我们村里。要坐飞机、轮船、班车，闻所未闻的交通工具！我的同学们拿着菊花坐在坪上等他来，从早上一直等到中午，菊花快要被炙热的阳光晒蔫了。只要有一辆车经过，大家都会站起来，不约而同地说：来了吧，来了吧……
大伯终于姗姗来迟，穿着笔挺的西服，打着红色碎花领带，亲切地与大家握手，我们将他围得水泄不通。他一个个问这孩子是谁家的，叫什么名。旁边的大人忙不迭地说这个是双喜，那个是彩妹，右边的是小云，左边的是三月花……他拿着我们做梦都见不到的小玩意，那种有黄色绒毛，打一下可弹很高的宛如皮球一样的东西；有用来扎头发的橡皮筋，两头吊着两个猪头图案。总之，每一样东西都是美好的，每一个都贴上了远方的标签……
在我们眼里大伯展现给大家的是他在台湾的光鲜与优越，比如那一套价值不菲的西服；那些新奇好看的洋玩意；出手阔绰的馈赠；还有他好听又绵软的话语，如沐春风……可大伯说他在台湾无儿无女无伴侣，天天思念他在远方家里的亲人，期盼早日团聚。他在祖坟上跪地不起，捧起一把泥土包到随身携带的手绢里，站在旁边的我替手绢感到惋惜，那么好看的手绢怎么可以用来包泥土？
他说下次归期不知是什么时候，或许永远都回不来了，永远都要躺在台湾的土地上了。说得身旁的大人们泪水涟涟，还有大伯曾经订的娃娃亲，如今是我大妈的老妇人，她也忍不住用衣袖一次次拭着眼角。
据说大伯和大妈在小小的时候被家长订了娃娃亲，后面大伯因故去了台湾，一别数年，杳无音讯。大妈待在闺中等大伯无望，嫁给了大伯的弟弟，生儿育女。而后来，大伯的弟弟也是因故逝去，留下大妈一人拉扯孩子，过得甚是辛苦。
大伯在乡中走亲访友，假期结束后不得已离开家乡，又一次踏上去台湾的路途。一 一和村上的老者们握手道别，场景甚是悲壮。而我等夹杂在人群当中捉迷藏，玩弹球。
然而，后来，大概十多年之后大伯还是回来了。他和他从小订的娃娃亲，我的大妈结婚了，全村人为他们送去祝福。按他的话说他买断了和台湾的关系。舍弃职位、舍弃待遇，只为回到让他魂牵梦绕的家乡。据说陪同他回来的还有一张光碟，那是大伯在台湾的一切，陪他生活了几十年的友人，都留在光盘里。有时候大伯看了哭，哭了看，那情景忍不住让人动容……在大伯那里，以前他所思念的家乡是他的远方，而此时，他所惦念的台湾却成了他的远方，夜夜走进他的梦里。
如今，大伯永远地躺在故乡的土地上了，那些曾经的辉煌连同他曾经的牵挂一并被风吹落，被风吹落的还有那些陈年旧事。去年春节，大伯还拿出关于他的所有军功章，一一介绍，几多自豪，几多惆怅，大妈依在他的身旁如少女般用崇拜的目光望向他，满是爱慕……
远方，一直对自己是个莫大的诱惑，以为走出大山就能碰触到美食；走出那条沙路就可以看到车水马龙；以为山那边的风景永远比这边的好。
记得小学四年级时，母亲带我去乡医院，看到一个下队的阿姨带着她的孩子。她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叫红红，另外，红红还穿了一件很漂亮的裙子。我想我如果是红红就好了，可以随意地穿裙子。在我们那个闭塞的村子里，恐怕有好多人都不知道裙子为何物，如若穿出去，身后也肯定跟着一大群围观的人。
再后来，我考去省城，看城里风景灯红酒绿，流光溢彩。看身旁一张张精致又陌生的面孔。最初记忆里对“远方”的印象日渐模糊，情不自禁想起生我养我的小村庄，那里曾经洒下许多欢乐。
如今，依然觉得自己是个城市边缘人，看拥堵的街道、看喧嚣的街景、看华灯初上、看灯火阑珊，匆忙地从人流中穿过，来不及停下来歇口气，身心倦怠。
不觉间，想起我在远方的家乡，真想时光倒流。感受那里古老的传说在溪水中流淌，感受充满宁静的炊烟村落里泛起一抹抹安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