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4版:副刊总第553期 >2019-08-30编印

阿七的心事
刊发日期:2019-08-30 阅读次数: 作者:  语音阅读:

  

  生产队长阿七的那间茅草房是好久就倾斜了的,那夜一阵大风,就歪得更不像样了。
  阿七的妻子生性乖觉,她能想出比她男人更有气魄的主意:“先把猪和牛牵出去,找根绳子栓在梁上,一价钱拉倒算了,免得过后不慎伤了畜牲。”
  她然后拿了眼光瞅着阿七,阿七愣神了半天,才皱起无可奈何的眉头:“莫忙,人手少了拉不住,谨防把堂屋压塌。去把娃儿他舅舅喊过来——三娃子,到垭口上去喊你二舅过来一趟。”阿七向着坐在门槛上擂眼屎的黑三——第三胎罚了两千,如今还筹备着第四胎生个女儿。
  “两千块”看到父亲焦急的样子,转身就朝屋后跑去。
  阿七围着茅草房转了三圈,寻找一个合适的方位。然后把已有三个月身孕的母猪吆出来,栓在屋门外的桉树上。
  不到一袋烟工夫,“两千块”蹦跳着跑了过来:“二舅到集上卖鸡去了,要天黑才回来。”
  “晓得了。”阿七应着,进屋去对正在切菜的妻子说:“你二舅子要天黑才回来,看是不是等到明天再说。”妻子停下手中的刀,又忙着铲锅里的稀饭,想都不想一下就说;“随便你——依得我说,老子一家伙就……”声音像刀切在菜板上一样干脆利落,一点都不含糊。
  阿七出去对那间似乎还在摇晃的破屋又观望了半天,还是放心不下,他觉得这件事不能操之过急,稳一天把时间出不了啥问题。
  傍晚,就是麻雀、画眉开始归巢,与蚊子划清界线的时候,夕阳给阿七那间垮兮兮的草房镀上一层金色。阿七收工回家,触这样的景却生愁:倒下去容易,立起来就难了,恐怕比当年娶黑三她妈时去借那五十二块彩礼钱还难。阿七正想他的心事,屋门口的广播就呜呜的唱,接着就是县广播站的女中音说本地明天和后天有暴雨,今夜有台风,要社员同志们注意安全,紧接着又播颂了一遍。女中音优美的夹生普遍话很流利。
  阿七听了心里就发怵,上前年也遇到过暴雨,生产队的房子就垮了十数间,更可怜的是丈母娘她老人家才五十挂零也在那夜仙逝了,人家背地里还说那是打短命——没满起一轮甲子的都要算。唉,想不得,那些事情硬是想不得……但也有想得的,比如那年遭灾的人户过后,嘿,那就想得。
  阿七蹲在地坝边的石桥桥上,从阴丹布口袋里掏出烟,一支一支的不断欠,一会儿脑壳里就有了着落:今天有风,是台风,明后天有大暴雨……过后就有人受灾,再过后……对头,好办,只要消除那桩心事,瞌睡都睡得伸抖些。
  阿七想着,脸上露出比春天还妩媚的微笑,咧开的嘴唇露出那两颗金牙齿(几年前介绍他妻子时安的——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只可惜至今嚼不得干豌豆子啃不得骨头之类,甚是遗憾)。
  天快黑的时候,妻子背着猪草回来,见阿七忙得什么似的。抬杠、竹竿、树子丢了一地,妻子感到一种莫名的惊诧,不是说好了等他二舅来……“喂,栓母猪那根桉树你把它砍了做啥子,未必你把它撑起还想爬上房去拆。明明倒在这空空上,上好一件事情。”阿七的妻子看着眼前这块空地,说话时忘记了搁下背篼。
  “就是要倒在空空上了。你晓得啥子哟,听倒说今夜有台风。女人家就是头发长见识短的!”阿七说话的声音也比以前粗壮了些,完全是一种自豪的感觉,但他仍是自顾忙他的,不再和妻子搭白,他觉得没有和他见识短的妻子讲的必要。到时候,她自然就会明白。
  果然,女中音说话没扯谎,一天后的夜晚,就下起了如柱似的暴雨,风吹得打旋旋,雷就在楼房沟上空一个劲地放炮,“两千块”在床上被炸得手舞足蹈。
  阿七觉得时机到了,慢慢梭下床,不点灯,径直摸到草房边。杄担、抬杠、竹竿……一根、两根……最后他一用力,才把那根桉树取脱,阿七听到房梁嘶嘶的响,慌忙跑开,进屋去缩在铺上,坐以待“倒”。要是天亮雨住了还不倒咋办?后半夜过了,阿七开始着起急来。
  “啪……啪……”声音震得榆木床铺都跳起来。妻子在阿七腋下惊颤一下,大气不敢出。随着雷声渐渐滚远,仍不敢伸出头来,只闷声闷气在铺盖底下说:“今夜这雷打了人,不是就在出蛟,你看天都撕破了那么凶。”
  阿七没做声。
  这时风更大,雨更猛。阿七一夜没合上眼,心头烦躁,忽然就听到对面五保户家的鸡在打鸣:咕——咕——咕——一声高过一声。他再也躺不下去了,在墙脚的钉子上取一根牵牛索子,提心吊胆的爬上房,套在屋梁上,然后顺了那一阵风,斗起八字脚一拉,顿时,房屋就蔫了气。
  阿七放心了。
  天亮以后,雨仍然没有减势。这时满沟山岔的人都闹麻了,惊叹洪水要齐天。老年人想得更周到:要把一应的家私搬到坡儿尖尖上去搁起,免遭不测。“哎呀,阿七的房子倒了!”不晓得是哪一个先看见了那间倒塌的草房并吼了一声,楼房沟各家各户站在门口边的人都同时调转了目光。
  “房子那东西,涮不得坛子,造孽哟!”
  “我说嘛,昨天夜晚那雷声就是有些花样,单是说那雷火(他们说闪电就是雷火)都是亮炸炸的,你看阿七的房子不就叫雷打垮了。”
  “雷打三世冤,前世不晓得带了好多过,这世就应验了。”说话的人瞅了瞅四周,很小声地,怕阿七听见。同时脸上露出难以形容的颜色来,总之含有幸灾乐祸的成分在内,不然那皮笑肉不笑的脸看上去哪会那样生动。
  “莫说什子的这些话,一个人要讲点良心,阿七可没做什子亏心事。”老太太的嘴一瘪一陷的,牙齿都关不住风了。
  事后只半个月,就有一辆矮趴趴的车儿从县城那边开过来,经过楼房沟时,稍作了一会儿停留,于是大娃细崽都围过去,据说车子壳壳还能照见人影子,好稀奇,许多人活到半生年纪还是头一次看到这号车。
  不久后的一天早晨,乡广播站在高音喇叭上通知,要阿七去公社。阿七吃过早饭就去了。听说阿七是经过一个胖子的盘问,几次三番后,就叫他在《龙项乡灾情统计表》上慎重地填上他的姓名,再后来,也就是一个星期之后,阿七就在乡上领到一百块救济金和一大挑救济粮。
  阿七喜不自胜,当即就顶着烈日,冒了一身油汗把它挑回来。还未进沟就有人议论了。
  “我说嘛,阿七的粑粑没得烧黑了的。”
  “那是啰,汗毛都能打成捆子的人。”
  “格老子吃进去,恐怕屙不出来!”说话的人……好刮毒。
  阿七没听见(但也说不定是听见了的),他那根楠竹扁担吱嘎吱嘎的响,闪悠悠地在高粮土边一隐一现。
  入夜,月亮是少有这样的圆,这样的明。半山坡那间屋子里是阿七不紧不慢的声音:“这两年,你是晓得的,他们不交,我也没法挨家挨户去收。今年冬天交摊子之前,算是把我这桩心事了却了,只是这钱粮加起我那一股都欠缺。”
  “其他生产队照样有五保户,可人家都凑得齐,就是我们队里的少数人装怪。”阿七都出门了,还长长的叹一回气。
  月光很柔和,阿七站在自家的草房边,恨气的说:“老子明天就把它拉立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