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昌庆 杨悦
为官正直,遭人贬诬
张鹏翮自弱冠入仕及为相,凡五十余年,无论其官德、人品都为人所称赞。俗语说“宋江难结万人缘”,被人辱骂、刻意的贬斥,甚至是以文章的形式进行诋毁,对一个贪官或者品德本身有问题的人来说,也许算不了什么,但对于像张鹏翮这样的廉吏、清官,也有这样恶心的遭遇,实在是让人无法理解。
这个人叫汪景祺,在其《读书堂西征随笔》的“遂宁人品”一文中,对张鹏翮进行了肆意的贬低。汪景祺(1672-1726)原名日祺,字无已,号星堂,钱塘(今浙江杭州)人。其父汪霖,曾任户部侍郎,其兄汪见祺,曾任礼部主事。汪景祺少年即有才名,但恃才傲物,目中无人,“豪迈不羁,谓悠悠斯世,无一可与友者。”因此,仕途坎坷,久困名场,一直熬到康熙五十三年(1714),年已42岁才考中举人。自称“仆徒读父书,无所知识,潦倒文场者,垂四十载。”
雍正二年(1724)初,52岁的汪景祺虽中举十年,但无所事事,也无所作为,潦倒失意,遂由京城前往西安,投奔时为西安布政使的胡期恒。他在《读书堂西征随笔》的序言中写道:“余今五十又三矣,青春背我,黄卷笑人,意绪如此其荒芜,病躯如此其委顿,间关历数千里,贫困饥驱,自问生平都无是处。”字里行间,流露出对人生的失意和仕途的绝望。也许自以为是的才华未能得以发挥,于是“骂坐之灌将军,放狂之祢处士”,因而“意见偏颇,则性之所近而然也;议论悖戾,则心之所激而成也。”
胡期恒时为抚远大将军年羹尧亲信,汪景祺通过胡的引见,而得以求见年羹尧,并得到年羹尧的重用。随后,被年羹尧延请入幕。汪景祺数十年来的不得志,突然得到赏识和重用,其知遇之恩、感恩戴德之情溢以言表,其卑躬屈膝、奴颜媚骨之态跃然于纸上。他在《上抚远大将军太保一等公陕甘总督年公书》一文中,对年羹尧的称颂,极尽夸张,称年“奉扬天讨,定不世之奇勋”,连历史上的名将郭子仪、裴度等,“较之阁下之威名,不啻萤光之于日月,勺水之于沧冥。盖有天地以来,制敌之奇,奏功之速,岂有盛于今日之大将军哉。”而且“操守清廉忠正,孝慈友爱,圣贤豪杰备于一身,移孝作忠,明体大用,大业由于盛德,内圣而后内土……朝廷深赖贤佐,天下共仰纯臣,朗若青天,皎如白日。”“仆向之所向慕,归往于阁下者,台阁之文章,斗山之品望而已。顷与元方晨夕盘桓,及见故乡戚友之宦游于此者,具道阁下守清廉中正之操,处脂膏而不染,端正心诚意之学,居暗室而无欺,上侍庭帏孝敬根于天性,下训子姓慈严合乎义方,友爱曲尽于同怀,存恤不遗乎孤寡,闺阁之内俨若朝典,而雍睦敬愉,浑然太和元气。柳公绰之门风,颜之推之家训,固兼而有之矣。”“今阁下勋名如此其大,功业如此其隆,振旅将旋,凯歌竞奏。宇宙之第一伟人,此身诚虚生于人世间耳。”文中称年羹尧为“宇宙之第一伟人”,而恬不知耻、狂妄自大的年羹尧竟默而受之。
汪景祺上书称颂年羹尧还不够,又写了六首专门吹捧的七言律诗,其中有:“词臣帝简抚巴川,开府岩疆十二年;克敌星奔千里寇,宁人月静百城烟。”“叠鼓鸣笳听凯奏,前歌后舞望车尘;芜词敬赋从军乐,欲谒千秋第一人。”诚可谓马屁拍得山响。
反过来,汪景祺对康熙、雍正时期中的清官、名臣、能员,却带有浓厚的个人偏见,并对其进行人身攻击,呈现出一个仕途失意文人的病态心理。汪景祺在“遂宁人品”一文中,对张鹏翩的出身经历和人品作了贬低性的记述。汪景祺称张鹏翮在翰林院时,“貌如好女子,诸同年皆戏弄之。”“张素轻邪,甚至与人家奴博,且胡粉饰貌,搔头弄姿,后以天语有戏旦之言,大惭,遂矫强修饰,自称道学先生矣。”也就是说,张鹏翮的这些举动,连康熙都看不下去了,称他竟似“戏旦”。更有甚者,称张鹏翮“入椒房幕,有传其为椒房倾溺器者。”其“补兖州府,升河东运使,旋内擢至兵部督捕右理事官,皆椒房之力也。”“椒房”泛指后妃居住的宫室。后来,也成为后妃的代称。也就是称张鹏翮之所以能担任兖州知府、河东盐运使和兵部督捕右理事官,都是依靠给后妃倾倒“溺器”而得到宠信的。
汪景祺在文章中称张鹏翮“江南总督即有河道总督之命,其家富可敌国,遂宁巧于取,又所历皆美官,先帝颇信任之,如张志栋、张伯行、赵世显、蒋陈锡等皆由遂宁荐之。于造膝时,俱得开府馈谢,动十万计。然未几皆叛,成不共之仇,盖苦于遂宁之无厌也。”“其后入为户部尚书转吏部尚书,尤贪婪而更佐之以刻薄。”一句话,张鹏翮并非清廉之人,而是一个“其家富可敌国”的贪得无厌之徒。
汪景祺还在文中指责张鹏翮在父亲张烺病逝后,未回家奔丧,称张鹏翮“大僚皆恋位忘亲”,贬斥张鹏翮居高官即不知有父母。在文章中称,张鹏翮“丁内艰,例未抵新任者服阕仍补原官,遂不发丧,盖吉服坐黄堂者,七日而解官去。”意指张鹏翮为了能得到苏州知府的任职,竟为其母亲“遂不发丧”。而张鹏翮“丁外艰,先帝慰留之,遂宁竟不具疏辞,先帝谓左都御史揆叙曰:‘朕虽云夺情,张某并不疏辞,是无情可夺也。’”意思是,康熙并不是不允准,而是因张鹏翮父亲去世后,并未请求丁忧,遂“无情可夺”。由此指责张鹏翮为了当官而不遵守孝道。
对于汪景祺“恋位忘亲,大逆不道”的指责,张鹏翮多少有些冤枉。康熙五十四年(1715)张鹏翮的父亲张烺病故,在京闻讣,张鹏翮请求奔丧,上疏十余通,最终未得许准,“时审事江南还,屡请回籍守制。而圣祖以吏部无人,未俞允,且促入署办事。”康熙谕道:“吏部事务甚属紧要,张鹏翮虽丁艰,著暂留办事,俟富宁安回京,再令张鹏翮回籍守制。”由于康熙是因“事务甚属紧要”,没有同意张鹏翮奔丧丁忧的请求。张鹏翮呜咽叹曰:“君命不敢违,奔丧不自由。”于是,每天含着眼泪、穿着青衣,入署公办。当每天的公事处理完毕,事毕出,即服缟衣冠回寓。
此外,汪景祺在书中大肆诽薄时任吏部尚书兼文华殿大学士的张鹏翮,并借机妄议康熙及皇太后尊号,说什么德妃“皇太后”及康熙“清圣祖”之尊号都来自张鹏翮的自作主张,“谓先帝不足当此数字耶?是诽谤也,谁敢有异议者。”
汪景祺对张鹏翮的诬陷,还不满足其病态心理,甚至诬及张鹏翮夫人、儿子和孙子。“其夫人妒悍之至”“夫人之性最贪,为浙抚河督时,卖狱鬻官几于对开。幕府如广西之孙延龄、孔四贞也,长子张懋诚,丁卯举人,官给谏,次子张懋龄,为河工同知,暴虐妄乱,过于乃父,而懋龄尤甚。孙张勤望,以任子补顺天通判,庸恶陋劣,祖为冢宰,日与书办香火定盟,凡吏部事无不关通受贿。孙张勤望以捐纳为广东布政司经历,龌龊鄙秽,无志下材,所谓一蟹不如一蟹者。”张鹏翮夫人、儿子和孙子绝非汪景祺文中描述的那样不堪,其夫人的贤良淑德,其子、孙子的为人正直、为官清正等,不在此做更多的赘述。
然而,就在汪景祺以无用不以其极的言语,污秽张鹏翮及家人时,而新君雍正却给予无尚的荣恩。康熙六十一年(1722),清世宗雍正即位,就加封张鹏翮为太子太傅。雍正元年(1723)正月,雍正拜张鹏翮为文华殿大学士,兼吏部尚书,御书“嘉谟伟量”匾额。四月,又兼任《国史》《明史》《大清一统志》总裁官。四月二十日,雍正亲自向张家四代发布诰命,以覃恩分别赠予张鹏翮的曾祖父张惠、祖父张应礼、父亲张烺为光禄大夫、太子太傅、文华殿大学士兼吏部尚书之爵位。赠予张鹏翮的曾祖母孟氏、祖母周氏、母亲景氏为一品夫人。特授张鹏翮本人以光禄大夫,封其妻唐氏为一品夫人。七月,黄河马营决口,时年已经74岁的张鹏翮再次受命前往治理。雍正在“赐大学士张鹏翮”诗中写道:“一德登黄阁,三台烛紫霄;化功兼衮补,和气作羹调;运轴推元老,持钧序庶僚;赓歌应可嗣,赖尔协箫韶。”可见,雍正对张鹏翮的充分信任,绝非汪景祺笔下的如此不堪。
此外,汪景祺对张鹏翮以人格的极大侮辱。“遂宁为部郎时,一日早朝归,夫人讶其久不进内室,出户私窥之,遂宁朝衣未脱,立于仆妇之床前,仆妇双足长尺,架披肩上,裸而淫之。夫人持皮鞭直入,遂宁朝衣冠,偕寸丝不挂之仆妇跪受责。又夫人未至京时,遂宁娶妾已生女,其夫人来,俟遂宁出门,即呼媒媪卖妾,并令携女去,至今不知所之。”
最后,汪景祺以一种自以为是的口吻,对“遂宁人品”以作结,说:“余尝谓宜以刻薄寡恩,顽钝无耻,二句为对联赠遂宁,有云犹未足尽其为人,如汝人才皆为令仆矣,草泽中英雄思之能无短气哉?”其对张鹏翮的鄙薄、愤激之情溢于言表。
汪景祺的狂妄不仅于此,他还对康熙予以讥讽。“某无锡人,不欲言其姓名。先帝南巡无锡,杜诏字紫纶,方为诸生于道左献诗,先帝颇许可之,赐御书绫字,杜捧归启视,则‘云淡风轻近午天’四句也。某作七言绝句云:‘皇帝挥毫不值钱,献诗杜诏赐绫笺。千家诗句从头写,云淡风轻近午天。’”由于书中未能具体所指无锡人是谁,后来,竟成了汪景祺有意讥讪康熙的铁证。
更有甚者,汪景祺还非议当朝皇帝“雍正”的年号,说“正”字有“一止之象”,称历来有“正”字的年号如“正德”“正统”等都非吉号。
汪景祺为何对张鹏翮如此攻讦和诬枉,尚无确切资料以说明。人们于是就有如下的推测,一是会试未中。汪景祺曾经两次参加会试,但都未能成功,而这两科会试的主考官都是张鹏翮,遂对张鹏翮心怀不满;二是仕途不顺。张鹏翮自康熙四十七年(1708)十月升迁为刑部尚书以来,先后担任户部尚书、吏部尚书,至雍正三年(1725)去世的十七年间,一直担任朝廷重职,深得信任,尤其是在康熙后期和雍正初年,均担任吏部尚书。而汪景祺在康熙五十三年(1714)42岁中举,直到雍正二年(1724)52岁才在陕西布政使胡期恒的引荐下,成为年羹尧的幕客。仕途的不顺,也许就迁怒于任职吏部尚书的张鹏翮;三是受年羹尧唆使。由于年羹尧和张鹏翮的矛盾,汪景祺身为幕客,自然要为主子泼张污水,以泄私愤。
张鹏翮与年羹尧同为雍正初年的朝廷重臣,二人之间是否有尖锐的矛盾冲突,尚未有明确的资料予以佐证。但在雍正即位之初,因年羹尧护航保驾、稳定江山有功,雍正对其十分宽容,一味地容忍年羹尧的任性,甚至还看年羹尧脸色行事。在文武官员的选任上,凡是年羹尧保举之人,吏部、兵部一律优先录用。然而,年羹尧不以雍正对他的宽容为意,反而通过官员的选任营私纳贿,如被其奏参过的葛继孔,通过两次打点,送铜器、瓷器、玉器、字画等物,年羹尧答应对其“留心照看”。被年羹尧密奏而罢官的赵之垣,在送了价值十万两银子的珠宝之后,年羹尧转而保举其可以起用。一时间,朝野上下把这种用人现象戏称为“年选”。年羹尧如此胆大妄为的做法,与时任文华殿大学士兼吏部尚书的张鹏翮,应该存在较大的矛盾和冲突。
张鹏翮和年羹尧的矛盾不只是在官员的任用上,当时年羹尧为抚远大将军、太傅时,深得雍正眷遇,骄纵傲视群臣。每次入京觐见雍正,巡抚必须跪道迎送,而亲王及大臣也要到郊外迎接,惟独张鹏翮执掌的吏部,对此根本不予理会,这也为深得雍正恩宠的年羹尧所忌恨。
在病态失意文人汪景祺看来,清官、贪官并不重要,他对张鹏翮的偏激愤恨与对年羹尧的谀颂,不仅是个人价值观的扭曲,也反映出其品德人格的庸俗卑下。《读书堂西征随笔》“遂宁人品”全文约有1800余字,对张鹏翮进行了全面污蔑攻击,说张鹏翮“龌龊鄙秽,无志下材,刻薄寡恩,顽钝无耻。”“不学无术”“其家富可敌国”等等。清人萧奭则说道,汪景祺“作功臣不可为论,以檀道济、萧懿比年羹尧;以鄙亵无稽之语污张鹏翮。”
被汪景祺极力称颂的年羹尧,在张鹏翮去世的前一年,即雍正二年(1724)入京,得到雍正特殊宠遇。但年羹尧盛气凌人,恃宠而骄,贪敛财富,侵蚀钱粮,累计达数百万两之多。雍正三年(1725)即张鹏翮去世的那一年,“年案”爆发,年羹尧获罪被抄家。浙江巡抚福敏、杭州将军鄂弥达奉命查抄年羹尧住所时,汪景祺所写的《西征随笔》被发现,据其奏报,“臣等公同搜查年羹尧内室并书房,橱柜内书信并无一纸。随将伊家人夹讯。据供,年羹尧于九月十二日将一应书札尽行烧毁等语。及问年羹尧,供词无异。臣等再加细搜粗重家伙,于乱纸中得抄写书二本,书面标题《读书堂西征随笔》,内有自序,系汪景祺姓名。臣等细观,其中所言,甚属悖逆,不胜惊骇。”雍正阅书后亲书于卷首云:“悖谬狂乱至于此极,惜见此之晚,留以待他日,弗使此种得漏网也。”据说,“此种”二字间似脱漏一“杂”字,由此可见雍正的激愤之情。年羹尧“见知不举,迨廷臣会议上遂定为羹尧五大逆罪之一。”将私藏汪景祺《读书堂西征随笔》为“五大逆罪之一”。同年十二月,年羹尧被雍正削官夺爵,列五大罪九十二条,于雍正四年(1726)赐其自尽而死。
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汪景祺或许有些无聊或无耻,但他怎么也没想到,其诗文集《读书堂西征随笔》本身的“悖谬”性质,竟会给年羹尧、自已和家人带来巨大灾祸。不仅为年羹尧增加了一大罪状,而且使54岁的汪景祺本人落得“以谤讪处斩”的下场。年羹尧被赐自尽后,“刑部议景祺罪,照大逆不道律,拟斩立决”,汪景祺的首级被挂在北京菜市口的通衢大道上,一挂即是十年。直到雍正驾崩、乾隆继位后,经左都御史孙国玺上书,才将汪景祺的头颅取下来,择地掩埋。其妻子被发遣黑龙江,给与穷披甲之人为奴。据说,其妻遭遣发时,“家人设危楼,欲其清波自尽”,以全其名,但其妻仍欲求生,遂“盘膝匍匐而渡”“见者伤之”。汪景祺期服之内的亲兄弟、亲侄子俱被革职,发遣宁古塔;其五服以内之族人中现任、候选及候补者俱被一一革职,令其原籍地方官管束,不许出境。
谁也想不到,汪景祺对张鹏翮“无稽之语”的诬陷,竟然影响到1979年版《辞海》关于“张鹏翮”词条的编写。《辞海》对“张鹏翮”词条编写的内容是:“康熙三十九年(1700年)任河道总督。任职期间,在圣祖督促下,治清口、塞六坝,修归仁堤,并采用逢湾取直的办法治理黄河。康熙中叶他赴陕西办理赈灾,专事敲诈勒索,时人谓其患更甚于旱灾。”其内容文字与汪景祺在其“西安吏治”一文中写道的“三十年前,先帝念秦省灾荒,有发籽粒之事,自命清流如遂宁张鹏翮者,奉命至陕西,饱橐而归,帑金皆为贪吏瓜分,而责灾黎偿还,其祻较旱魃尤烈。”有异常相似之处。事实上,《辞海》中关于张鹏翮的“赴陕西办理赈灾,专事敲诈勒索”的说法与事实完全不符。所指的张鹏翮陕西之行,康熙却给予了相当高的评价:“张鹏翮前往陕西,朕留心察访,果一介不取,天下廉吏无出其右者。”
如果不是让历史来评说,张鹏翮也许就蒙冤千古。《辞海》关于“张鹏翮”的词条仅80余字,对张鹏翮的评价不仅肤浅,更不客观,有偏信、轻信之嫌。由于《辞海》的权威性,不仅给读者提供了错误的知识,也对张鹏翮的评价有欠客观和公正。四川蓬溪文史研究专家胡传淮先生认为,此评价是受汪景祺《读书堂西征随笔》一书的影响所致。难怪在《康熙王朝》《雍正王朝》等一系列电视剧中,都未见张鹏翮的任何人物形象。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