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 莙
“快走哦,坐席了哦!”几十年前的潼南糖果厂,劳作了一年的大人们一声吆喝,一群黄毛小儿的肋下,立刻生出了双飞翼,扑啦啦地,向摆在坝子里的席桌飞去。
那席桌上,有平日里难得吃上几回的各种各样的肉,更重要的是,还有只能在过年时才吃得上的白糖圆尾——那“尾”字,儿化音,四声,听上去很响亮,嘎嘣脆。
白糖圆尾儿。
甜。
香。
油润酥脆。
入口即化。
白糖谁都认识,圆尾是何物?圆滚滚、整天一根尾巴甩不累的猪屁股是也!
这道潼南土菜,由圆尾上的肥肉和白糖合作而成。
肥肉切成条状,大拇指大小,焯水后,与汤圆面一起拌匀。锅坐中火,几铲子白玉似的猪油进去,化了,热了,挂糊的肥肉就可下油锅了,入锅时油温的掌握尤为重要,过烫会发黄,反之则有一股生油腥味。火候差不多的时候,用锅铲在圆尾上敲敲,有轻微脆响就说明恰到好处,赶紧起锅。
起锅后的圆尾还不能上桌,白糖都还没出场呢。先让锅内的油从哪儿来回哪儿去,再掺入少量清水,水开后白糖下去,搅拌至黏稠起丝了,圆尾就可与白糖会师了。小火翻炒,那糖和肉的香,缠绕着,渗透着,又释放着,香得简直不近情理。憋闷了一年的这香,长舒一口气后,在家家户户团年的餐桌上,肆无忌惮地飘荡。
熬成糖汁的白糖,是为圆尾量身定制的外套,——那件雪白的纱衣,纤秾合度,为一道土菜平添诱惑几许。
白糖圆尾须趁热吃,所以通常得在客到齐后才炸制,众菜都上了桌子,它们才姗姗来迟。
白的糖,白的肥肉,白的汤圆面,再加上白的猪油,这些属于烟火人间的东西,在年的灶火之上,涅槃为一团团雪,一朵朵云,洁白,仿佛来自尘世之外。
这样的雪,这样的云,看上去温和柔软,但不要被它们的外表糊弄,如果一放进嘴里,上下牙齿就迫不及待地咔嚓一合,那么,汤圆面里裹着的就快化成一汪热油的肥肉,就不那么温和柔软了,只会把人烫得龇牙咧嘴。心急吃不得白糖圆尾,是趁热吃,而不是猴急着,三下五除二就给吃掉,不过,坐席的那个小人儿却不管,一张油浸浸的嘴巴,就那么咔嚓咔嚓地响个不停。一年的漫长等待之后,这小人儿守着一盘白糖圆尾,幸福得龇牙咧嘴。
也吃过用猪板油做的白糖圆尾,油香味更浓郁,口感也更酥润,更细腻,竟吃出流油的咸蛋黄的质地,沙沙的,粉粉的,蜜里裹着油的甜香,瞬间融化在舌尖上。虽是板油做的,却不叫白糖板油,能有白糖圆尾儿好听么?白糖圆尾,日子的甜与香、圆满与富足,都在这四个字里了。
白糖、肥肉或板油,如此甜腻、油腻的二者,组合成白糖圆尾后,却毫无甜腻、油腻之感,而是,甜而不腻、油而不腻。即使在糖与肉已非稀罕物的年代,在吃过之后,我依然保持这个看法。
日子越来越好,嫉油如仇的人越来越多,不吃白糖圆尾已多年,但每到过年的时候,那喷香吐蜜的“雪团儿”“云朵儿”,便会执拗地越过汤圆、糍粑、香肠、腊肉、烧白、夹沙肉等等垒叠而成的过年的席桌,径直出现在我的眼前。
时间飞快,一晃眼,富态的猪年已哼哧哼哧地迎面走来,几个属猪的同学,微信群里说着猪年。
老姚从成都传来一声叹息,春节事情太多,不能回潼南过年了。
同学们的集体鼓动也撼她不动。
随后聊起过年时吃的那些潼南土菜。
老妖说,她舅舅年年春节都会做白糖圆尾。
一张眼放红光的表情图几乎同时弹出。老姚用喊山似的音量写下:我要吃!白糖圆尾是我最想吃的!没有之一!
话才落地,一个眼中噙泪的表情又追了过来。老姚说,我只在小时候过年那会儿吃过,长大后就再也没有吃过,这是我想了几十年的味道了。
想了几十年的味道,还仅仅只是一种味道吗?我愣了愣,或者,每个人都愣了愣。片刻后,被想了几十年的味道,就从各自过年的饭桌上出发,穿过漫漶岁月,在各自的手掌上,腾挪跌宕。
那你回来嘛,老妖召唤着老姚,几个猪儿一起上我舅舅家过年去。
好!把日子定起,我马上就订票。老姚的回答如同白糖圆尾儿的那个尾音,响亮,嘎嘣脆。
就在我嘴角一翘的当儿,老姚的一句补充又让我眼底一热:
就算落刀,我也要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