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4版:人文总第234期 >2018-07-03编印

山 洼
熊双
刊发日期:2018-07-03 阅读次数: 作者:  语音阅读:

  


  自换单位以来,我已渐渐不爱午睡,那日太阳格外肆虐,竟趴在桌上睡沉了。一阵急促的电话声,把所有睡意换成了烦躁,是爸爸打来的,我感到奇怪,他向来是一个懂分寸的人,怎的又会在这个点上打扰我呢。
  “外公过世了”。
  “哦”。
  他好像并不觉伤心,我也一样,只是太阳真的有点辣辣的,照得眼睛先是睁不开,继而流泪。
  接下来的几天,全家人匆匆赶回,齐聚在那个脑海最深处最原始的山洼里。没有人哭,也没有人放肆的笑,倒像个大家族聚会话家常、打牌、看风景、吃乡村饭,和着响彻山洼的敲锣打鼓声。
  我从小就特别胆小,很怕黑,很怕一个人,很怕人过世以后那些敲敲打打的声音,很怕深山里神秘的一切。我们家姊妹多,小时候几乎都在外公外婆家寄养过,我们那天在一起回忆,我爸就一一细数,谁谁待了好久,谁又是怎么回家的,谈到我,我爸有点无奈的笑了,他说,我是待的时间最短的,为什么呢,因为我特别胆小,不爱说话,每到天黑,就躲在角落里嘤嘤地哭,没办法,我外婆见我可怜,就将我送回了家。然后她们都笑话我。我妈这时接话说,全家那么多子女,就我最难带,脾气也不好,又没完没了的哭,我老公一听,哎呀,对啊,难带,我带起她也恼火。然后我爸妈满意地笑了。
  这是我第一次亲身经历这么完整这么贴近的丧事。害怕减少了,倒增添了几分对这种乡村风俗的好奇心。
  来到堂屋,第一件事就是披麻戴孝,然后跪着,静静地听法事先生念叨,跟着先生作揖,我的外公笔直地停放在旁边,一块黑布,把他显得特别瘦小。我眼角不禁泛出泪花,但很快,在进进出出的人群里收了回去。然后是烧纸钱,我爸总是很温柔地教会我们一切,他教我撕纸钱,如同他教了40几年的书,不急不躁,平静如夜。晚饭过后,是转花纹,需得准备些零钱,这些也是爸爸早就备好了的。转花纹,转得大家笑声连连,这大概是整场法事里最放松最可以肆无忌惮大笑的环节。
  笑过以后,打牌的,睡觉的,聊天的,占满了整个漆黑夜。
  外公活到了98岁,在那个山洼里,至今也没有比他活得更久一点的。他活了那么久,走得也突然,无病无灾,也可以说是圆满了。但是我想他活得快乐吗?我们大多数人活得快乐吗?
  天蒙蒙亮,法事又开始了,叮叮当当的声音在清晨显得要脆声些。早饭过后,外公就要上山下葬了,晚上下了雨,后山有点滑,经过一口井,记忆里,它是那么深不可测,要走好长的石梯才能够着打水,虽然我只待过两个月,但这口井,时常出现在我后来人生的梦境里,伴随着恐怖。时隔20余年,它竟变得那么衰败,渺小。
  外公的坟墓在后山一块大岩石下,这块岩石像是要掉下来,又像是给了它莫大的支撑。我们四散站开,等着要发财米,下葬那一套规矩比想象的简单了些,只是那两个职业哭丧的倒真的哭红了眼睛。离开的时候,一路的柏树枝,黄金树枝被大家折了好些,每个人都想借着一切机会成才发财。
  午饭,办的热热闹闹。席间,舅舅作为主人家来挨着敬酒,他的手黑灰而干瘪,他的手之外的所有肢体,更是透着疲倦和暮气。舅舅,也老了,太老了。他曾是山洼里有名气有力气有脾气的石匠。小时候,我们最怕的就是这个和石头打交道的舅舅,他总是凶巴巴的,他不凶的时候只有在闲暇时,叼着他的土烟枪,一手捏着叶子烟,一手搭在翘着的二郎腿上,聚精会神地看他最喜爱的京剧,你便是叫他,他也听不到的,时不时开心地大笑起来,像小孩子看动画片一样。而今,这双曾撬动大山的手,如秋日残荷般不堪一击。石匠老了,连这山洼里的石头也老了,没了生气,没了故事。
  饭后,我们走了,我们走的时候,我知道我大概余生都不会再来这山洼里了。
  乡下深处的人家,老远看见了,走着走着又没了,需越过几个小山头,路过几处废弃房屋,渐渐的,才听见了咿咿呀呀的人群声,彼时,仍是看不到目的地的,直到人声鼎沸,能从这众多混音中听出你熟悉的声音,那院子的一角便现了出来。主人家总是站在最显眼处,老远的,迎过来。伴随一句“走得快”,顺势地双手握住了你,然后就往院坝里引,此时,这院落的整体才尽收眼底,先来的客人,各自招呼。一切礼节完毕,站在地坝边上,放眼乡村,绿的树,青的果,高的山,矮的田,我回头望了望,外公永远的留在了山洼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