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存学
记得小时候,常会在盛夏的午后睡个好觉。
其实白天睡觉对于小孩子来说是比较痛苦的事情。你看那明朗的天空下,田野金黄,绿柳成荫,荷塘清凉。不惧艳阳的孩子们,完全可以去阡陌撒欢,上柳梢抓蝉,下荷塘摘莲——甚至顶支荷叶,如老僧般静坐塘畔,待鲫鱼上钩,也能为母亲少肉的晚餐增加一味难得佳肴。
但是不行。
整个一夏,全天劳累在农田的父母披星下地,戴月才归。只有午饭后才有闲暇打盹小憩一下,驱散半天的劳累。帮不上大忙的我们只能协助做做晒稻谷、牧耕牛、打猪草之类的小事,看父母倒头午休,根本不敢也不愿意去打扰,于是也就懂事的拿张草席,找个自认为舒适的地方眯眼入睡。
午后的农村真的难得有那般的寂静。田野上没有了挥汗的人影和收割的喧闹,几只白鹭徜徉其间,或飞或憩,翩然悠闲。村头的高柳蝉鸣不懈,似乎在为辛勤的人们唱着催眠曲。卧在院门口的阿黄吐着猩红的长舌,双目圆睁,警惕地瞪着翻墙而出的红冠雄鸡和院侧杉树上的褐尾麻雀,提防它们偷食晒坪上的稻谷。
睡得最安详的是满身田泥的父母们。或是在厢房前后门相对的通道上摆一张竹床,或是在屋后正对后门的老槐树下铺一块门板,或是干脆在墙东的阴影下铺一张凉席,欣然仰卧,安然入睡。也许汗湿得头顶还沾着几根稻草,也许身上的旧衫还缀满着黄泥,也许黄黑的泥腿还未洗净,但都不曾在意,就在这难得的午后,就那样香甜的入睡。
睡觉最不踏实的当然是我们这些小孩子。家中通风的好位置自然没份了,但是太过闹腾又怕惊扰了酣睡的父母。于是只能在那两三间屋子里和没睡大人的房前屋后逡巡找风,总想给自己找个安逸凉快的所在。当然往往是难得找到的,因为聪慧的大人们早就占据了最佳午睡位置,小孩们的寻找纯粹是庸人自扰。
乖巧的干脆不找了,就在父亲或母亲身边铺上属于自己的那张凉席,伴着父母的轻鼾,数着屋外的蝉声,任眼皮打架,至于何时入睡自然不知。
胆大点的就偷偷溜到了屋外,把院外大杉树下的树荫当着自己午间就寝的王国,虽然时有蚂蚁、蚱蜢侵扰,却也怡然自得。
调皮的早就在荷塘边的柳树下安营扎寨了。你看他先在地上铺上一层新割的稻草,再在草上铺上从家里卷来的草席,还折上几枝叶茂的柳条,摘上几支碧绿的荷叶,搭成一个简易的睡棚,而且摘两朵清香的荷花放在头畔,就这样沐着塘风,枕着软草,嗅着荷香,不安眠都难啊!
睡得最香的当然也是小孩子们。不管是睡在父母身畔的,还是睡在院前杉树下的,还是睡在荷塘边的,在他们还在做着酣梦的时候,父母们早已下田开始紧张、艰辛的劳作了。
酣梦一般都是美妙的。梦中有持着网纱在河堤草坪上逐蝶的畅快,有拿着空瓶在墙洞中寻蜂的专注,有爬树采摘桑葚满嘴乌红的甜蜜,有晚间和伙伴在草垛边捉迷藏的惬意,有睡前听奶奶讲鬼狐故事的神秘......
但是往往醒来都是迷迷糊糊,竟然不辨季节,不识晨昏,误以为是早上起床,天已大光,惊出一身的冷汗:要迟到了!以为误了时间的读书郎,赶忙起身背起书包就准备往可爱的村小奔去。
当然也有想醒却醒不来的时候。那时常常是在做着噩梦罢。心里很明白是在大白天,也知道自己是在做着虚幻梦,总想挣扎着醒来,总想睁开梦魇的手起床,但是却总是睁不开眼,动不了身。心里越着急,却越是醒不来。待稍微迷糊点后,终究还是自然醒来,只是坐起身还心有余悸:怎么就醒不来呢?真醒不来了怎么办啊!
把这事偷偷告诉母亲,母亲常会取笑:谁叫你睡觉不老实,把手压在了胸口!
人们常说,三十年前睡不醒,三十年后睡不着。虽然这里面没有确定一个很严格的年龄界限,但确实有着颠扑不破的真道理。因为随着年岁增长,责任的增大,世事的烦扰,我们很悲哀的发现,醒着的日子的确比睡着的日子越来越多。
你看,小时候总是懵懂不知,能够一觉睡到大天亮,不到太阳晒屁股,母亲掀被窝怎么醒得来?不但如此,还常常揉着惺惺的睡眼,心底直埋怨:还没睡好呢!梦还美着呢!
长大了,是男人也好,是女人也罢,身兼儿子女儿、父亲母亲、丈夫妻子等多项职位,柴米油盐酱醋茶诸般缠身,做事不得不步步为营,精打细算;酸甜苦辣万般滋味尽尝,冷暖黑白各色人生尽历。这样的日子,怎敢轻易睡着?就算睡着都恨不能睁大双眼,酣梦更是奢侈。
郑燮说的“难得糊涂”,只怕世间难得有几人能做到。小时候那是真糊涂,真天真,真纯洁,所以睡得踏实,做得了美梦,不惧怕噩梦。成人了那是真精明,真世故,真圆滑,所以睡得不深,做不到美梦,经不起噩梦。这样看来,成人的所谓“难得糊涂”,那都只是睁着眼睛警惕着世间万物,装装天真,扮扮纯洁。
随着如今睡意的渐渐减少,那午后的酣梦,也就只能在停留在追忆过往的惆怅里,停留在拾捡童真的泪光中,成为了封存在脑海里的永恒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