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建华
“豆腐哦……”住在小镇,还在清晨,小贩那略带沙哑和泥土味的叫声时远时近的传来,有时能透过梦乡,兴许还捎来一丝雾气的朦胧。关键是他卖的是我老家的檬子豆腐,有股特殊的似乎沾那么一丝糊香而又掺和着熬煮豆子的本味,再散发出点燃烧的豆根气息。浓酽得化不开,这特有的味道已经和我的某根神经连为一体了。这叫卖声还能让我的梦再做个续集,婆婆忙碌的身影又在活动起来了,我又回到了豆腐悠香满小屋的童年……
幼时,婆婆拖一双裹了的小脚,一路颠来飘去,像过小河时踩滑了石头,看着心就要悬到半空。如果婆婆去拿竹篮子了,接着那珍藏在缸子里的黄豆在角筒里稀里哗啦欢快地直往篮子里倾泻,我就流着口水奔了过来。婆婆总要叮嘱,乖孙,豆豆是生的,吃不得哦。我回答,帮婆婆选豆豆。那口齿不清的童音让婆婆满脸的皱纹漾开一朵花。那时吃一回豆腐就当是打牙祭的,跟过年一样热闹的。
赶忙给婆婆端板凳,婆婆一手稳稳的拿着,我两小手附和式的捧着,意思是还是我端过去的。豆子在竹篾筛子里撒欢,婆婆劳动一生,手指关节变形了。一颗一颗剔除那些破碎了的,颜色不正的豆子,石子渣滓更要捡出。食指几乎是弯曲着配合大拇指捡的,不能用指头尖,动作是吃力而用心的。然后两手端起筛子轻扬,那些细微尘土便惭愧地飘落地上旮旯里。选好了的豆子倒在盆子里,再用井水浸泡大半天。这井水清冽甘甜,口渴时干脆用瓢瓜舀上半瓢直接一仰脖子,那股清凉劲浑身上下直钻。婆婆时不时要去看看躺在井水里的豆子,翻一翻,压一压,捂一捂,似乎跟它们盖好被子,摸摸它们逐渐饱胀起来的肚子,那双小脚走路都能带风。
婆婆舀水去洗磨子磨盘,准备要把泡了个透胀的豆子磨成豆浆。这是个体力活,叔伯们争着上,婆婆多数时候是坚持亲力亲为。虽然是体力活,但也讲究技巧。这是扇精巧的小石磨,婆婆身子时前时后,一双小脚牢牢地把稳了地面,手臂前推后拉,与磨盘的转动丝丝入扣。石磨的声音沉闷有力,但转动的灵活而轻巧。力道在前后两个半圆处巧妙的转换,声音也在这关键处打着节拍。婆婆推累了,就换手来喂磨。舀 一勺有水又有豆子,看准时机一下喂到磨子中间的石孔里,磨子转一圈,就喂一勺。婆婆说磨子是个贪吃的小猪,我笑了一脸鼻涕。
磨好豆浆后就要过滤,婆婆用十字型木架套好一根大帕子的四角,把豆浆舀进去,然后把着两根木头的一端,左右上下摇晃呢,感觉有点像船翁划桨,婆婆小小的个子小小的脚丫居然能发出这么多的能量。咿咿呀呀声中过滤完毕,剩下的豆渣也有用处。灶膛烈火熊熊,锅内豆浆滚沸,那浓烈豆子香气进入我们五脏六腑,似乎灵魂都要在香气中被融化。灶内退火,等锅内温度慢慢冷却至70-80度时,就要点卤水了。虽也可用石膏,但卤水点的豆腐更能保持豆子天然的醇真本味。这个环节要靠老道的经验,看似简单,每个环节,分量,时间的估量都有分寸,唯有在长期实践中方能把握。婆婆熟练而快乐的操作着,先舀出一瓢豆浆放盆里,放入凭感觉适可的卤水,然后搅拌均匀,那干裂的手在盆内画着圆圈,似乎画的痕迹都有章可循,添加了不少魔力,能让卤水皈依佛法,效力无边。然后再这样重复几次,到底重复多少次,婆婆说要根据整个豆浆的多少,要想吃的豆腐老嫩程度的不同,冷热的不同,卤水的干稀如何来估计,婆婆爱说眼睛是师傅……
点卤水这程序是最盛大而热烈的,我们全家都围聚在一块,热气腾腾啊,大家的笑意在满屋里飞窜。吃一回豆腐不容易,豆子的收获不易,制作不易。婆婆觉得该做豆腐了,是因为家人劳累很久了,是一种对劳动的奖赏;在泥土里刨生活,自然艰辛,也是对生活的一种调剂;婆婆带着全家领略豆腐制作艺术,是一种朴素的美的探寻;一家人口众多,每次磨豆腐都是一场宏大的家族盛会;豆腐里情意深长,有对儿孙无尽的慈爱……
最后是用木箱子制作成的简陋模子来让豆腐成型,一般是在箱子上面放置石头,石头大小轻重的不同,婆婆一眼能识别,就像她爱着的儿孙们,连脾性都摸的透了。哪块石头该放在哪个箱子,要放哪个位置才帖实平稳,才能让豆腐的口味充分释放。婆婆好像将军,运筹帷幄呢,一切都在两手的掌控中……
婆婆手里制作出来的丹巴豆腐,在我们心里扎下了根,有了长辈们的慈爱关怀浇灌,开出了灿烂的精神之花……不管走到哪里,一闻到丹巴豆腐,一个家族的记忆便被激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