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翔
立冬过后,大雁展翅南飞,万物悄然入眠。这时的乡村仍然处于忙碌状态,田间地头到处有人,田野灰烟袅袅,真正的农闲暂时还没有到。
立冬时节还处于“三秋(秋收、秋种、秋管)”季节。晚稻收割后铺晒、储藏,农田烧灰种植油菜、小麦。农谚“寒露油菜立冬麦”“种麦十月半,不早也不晚”。割谷,打谷,担谷,晒谷。稻草有的挑回来堆成垛,有的就在田里收拢,晒干,然后烧寮灰。烧灰种田是积肥的重要手段,农谚“烧得满寮灰,收得满仓麦”。烧灰之后还得筛灰,就是将灰扬起来将田均匀覆盖,这是个邋遢活,小时候看到大人筛灰之后一个个灰头土脸的,觉得很好笑。有人在种植油菜、小麦,偶尔荷锄唱歌,俨然陶渊明孟浩然。有个六十多岁的老者居然高声唱起了《万里长城永不倒》,惹得附近忙农活的妇女咯咯笑,老者很得意,抡锄格外有力,几个中年汉子也跟着大声喊唱起来,有流行歌曲,也有山歌,这算得上是一幅立冬歌乐图了。种油菜、小麦日子有讲究,农谚“烂冬油菜旱冬麦”,烂冬就多种油菜,旱冬则多种小麦。烂冬还是旱冬就看立冬这天的天气,晴为旱冬,雨为烂冬。农谚“立冬晴一冬晴,立冬雨一冬雨”“重九立冬晴,零雨候清明”,意思是立冬天晴,整个冬春都多晴少雨,立冬下雨,整个冬春都多雨少晴。小麦喜干燥,有利生长,因此旱冬多种麦。倘若立冬下雨,则多种油菜,因它喜湿润。
这时最热闹的是山地里的红薯,漫山遍野撒欢。那时父亲身强力壮,凤荡、姑婆山、薯洞包、石塔窝、烂泥龙、张家山、蘑菇岭、铁萝坪、石荡、两个港口都有我家薯地,一个月之内要挑回一百多担红薯,屋里屋外到处堆满了。有时我与父亲母亲姐姐一起去挖红薯,父亲给我讲一些农事知识,有些颇含哲理。有一次,他说,别小瞧这些红薯,它们从不挑剔土地肥沃或贫瘠,从不娇气,无论是陡坡、荒岭,还是石头笼中一抔薄土,只需刨个小坑,插上一截薯藤,浇上一瓢水便可生长,根本不需要人施肥看护。红薯丰收了,人们家里都堆满了红薯,更多的要藏进山里的薯洞里。薯洞几乎都散布在姑婆山旁边的小山包,那座山包因此就叫薯洞包。说起薯洞,有段惊险的经历。我们那里的薯洞都如深井窟窿,垂直挖下去的,人下去得放绳子或者小梯子。那时我只有八九岁,因为好奇,坚决要与二姐、三姐和东红姐一起去薯洞包,为显示能干勇敢,又坚决要姐姐用绳子放我下薯洞去拿红薯。结果下去后,突然看到洞底有只壁虎模样的东西,以为是条四脚蛇,那时最怕蛇,吓得魂飞魄散,高声哭喊救命,一边拿箩筐去推挡壁虎。壁虎被推挡就绕箩筐爬,我哭喊着绕箩筐转,上面三个姐姐看到这一幕笑死了,连忙让三姐下来救我。这事传开后,小伙伴们都笑我胆小,好不尴尬。红薯可算是那时的主粮,家家户户早晨都吃蒸红薯和薯粉糊,中午是薯丝饭,晚上是薯粉砣和薯粉丝。老实说,那时薯都吃腻了,望着它都忘记了饥饿,不过烤红薯吃起来却别有一番香味。每一次上学前,母亲都忘不了要烤一两只红薯放进我的书包里。一两节课下来,从书包里掏出烤红薯吃上几口,清香扑鼻,羡煞了班上同学。薯丝和薯粉丝是两个概念,薯丝是整只薯直接经薯丝刨刨出来,晒干就是薯丝了,薯粉丝则要经过多道工序。将生薯捣成细沫状,用薯荡滤薯粉,滤过的薯粉漂白晒干,漏成薯粉丝,趁热捞起摊在晒簟上,趁夜冻泡,大寒大热间被阳光烘干,这样的薯粉丝够味儿,炖上什么都好。当然如果是薯粉丝炖蘑菇,再放几片熏肉,在年少的我看来就是人间最美味了。
立冬也是收白菜最繁忙的季节。那时候,大白菜是家家户户的当家菜,一担担挑回家,家底殷实的人家甚至用板车或拖拉机拉,一时间,乡村小路上菜篮、箢篼、箩筐、板车、拖拉机来来往往,一片繁忙景象。砍白菜很有讲究,菜刀要深入菜地里,将砍下的白菜带一点儿根儿,这样的白菜,既容易保存,又不容易掉菜帮。
气温每天都在下降,池塘旁边的杨树、柳树的叶子也每天都在减少,鸭子照常嬉戏。清晨起来,不经意间发现池塘边结了很薄的冰片儿,手指轻轻一点就破了。一瞧身上,原来已经穿了棉衣。忙碌的人们好像终于闲下来,路上有了悠闲踱着步子的男女,嘴角眉梢掩不住笑。屋场下有人劈柴,有人抹骨牌,有人唱山歌,有人唠嗑,女人则三三两两聚一块,纳鞋底做针线,间或互相咬耳朵说些私密话儿。屋场外鸟儿成群结队地飞,划出各种弧线,然后分成两三群分赴不同树枝,叽叽喳喳叫得正欢。牛羊的叫声,鸡狗的叫声,鸭鹅的叫声,蔓延整个村庄,共同构成了一曲天籁般的乡村交响乐。
乡村立冬如一卷水墨画,总是唤起我沉积心底的乡思。今夜,细雨如飞雪,如凝霜,轻轻飘落,如醉初醒。也许不久,家乡就要降雪了。且让万物安静的飘落,沉眠,潜藏,待来年的惊雷将其唤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