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瑟缩,心中却跳跃着小欢喜,为阳台上的几钵菊,又在酝酿一场蓬勃的花事,而我,又将携手我心爱的菊,一起走过凄风冷雨。
年幼时不喜欢菊,嫌它有股药味,还有,即使可以开得很艳,也依然觉得有些清冷。所以当后来我乐此不疲地买菊、种菊,去山野里看菊、采菊时,我问自己,为什么现在又那么喜欢菊?
是因为一年年去山坡上采野菊吗?
几场秋风之后,小野菊们便身披黄金甲,像战士,一路冲锋陷阵,攻克了郊野的一面面山坡,金灿灿、明晃晃,将秋日之萧瑟肃杀远远流放。野菊花是乡村的女儿,她们的身上,有着最淳朴最原始的情怀,因此,相比仪态万千的家养菊花,她们所散发出来的药味,自然更浓烈,更绵长。菊味甘苦,有清热解毒之功效,喝菊花茶,可明目,睡菊花枕,可安神,若是与糯米、酒曲一起酿成菊花酒,便可和李白一样,“笑酌黄花菊”了。总会择个朗晴日子,为那片金黄虔诚地弯腰、低头,“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山野静谧安宁,总是在不觉中将飘散着缕缕药味的菊香,掬了个满心满怀。
是因为陶渊明吗?
说到菊,似乎撇不开陶渊明,就算没有新意,也不会刻意绕过去,他的那句“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几乎成为菊之代言,而他自己,则已然成为菊之化身。陶渊明在彭泽县令任上时,一日郡里派一名督邮到彭泽视察,督邮乃一粗俗傲慢的人,一到彭泽便差县吏叫陶渊明来见他,陶渊明本已看不惯官场黑暗,对此早存厌倦之心,督邮的作派让他坚定了去意,他脱下别人苦苦追求的官服,将官印往堂上那么一放,轻笑几声后,便扬长而去。县衙大门上,“明镜高悬”的金匾还在身后闪着光,但关他何事?从此不再为五斗米折腰,不再与人小为伍,一想起来便觉痛快。陶渊明风一样飞回他向住的山水之间,和雀鸟野花为友,与清风明月作伴,曾经阴霾重重的心空,终于澄明无比。秋渐浓,黄花遍地,陶渊明在他的东篱之下,在弥漫着菊花香的天地间,采菊、饮酒、作诗。菊,花之隐逸者也,陶渊明和菊花魂魄相依,千百年来,他和他的菊,被无数在红尘中奔走的人们,视为灵魂的栖息地。读菊,赏菊,菊花在,从不觉得一千多年前的陶翁有多么遥远。
是因为林黛玉吗?
林黛玉是我最喜欢的一个文学人物,以至有时竟会产生并非虚构之人,而是真实存在的错觉。世外仙姝寂寞林,绛珠仙子清高孤傲,超尘脱俗,所以她怎能融入那个时代、那个社会?又怎能不为此而寂寞?黛玉因抽得一枝芙蓉签而成为众人眼中的芙蓉花,但我总觉得她更像菊,“宁可枝头抱香死”,何等决绝,就算死,也绝不放弃自己的梦想和追求。以菊为题的一次诗赛上,黛玉所作的《咏菊》、《问菊》、《菊梦》,每一首,皆念念不忘。尤喜第二首,《问菊》中的一句:孤标傲世偕谁隐,一样花开为底迟?菊啊,你如此孤高傲世,又有谁能够和你一同归隐?黛玉问的是菊,又何尝不是在问自己。
以上种种,便是我偏爱菊的原因吗?是,却也不全是,岁月更迭,不接受的,已然接受,不明白的,亦渐渐明白。
花要么不香,要么就清香、幽香、甜香、浓香,菊却偏偏有一缕淡淡的药味;花若开得艳,看上去都欢快热闹,菊却偏偏可以给人清冷的感觉。想起人,坚持自我,不随波逐流,不人云亦云,实在难得。菊就是一味药,不知她那清幽的、清凉的、清冽的药香,为尘世中多少上火的眼睛,以及上火的内心,疗过伤?
心中有菊,纵然身在东篱之外,亦能见到南山,亦可得享悠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