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4版:本土名家总第87期 >2017-11-30编印

撑花儿
刊发日期:2017-11-30 阅读次数: 作者:  语音阅读:

  

  小学时的一个晚上,我和妈妈、姐姐在武装部大院里看露天电影《一双绣花鞋》。
  故事发生于建国初期的山城。我一次又一次捂住眼睛,但黑夜、特务、谋杀,以及那双恐怖而诡异的绣花鞋,仍顽强地从手指缝钻进,让我手心不断冒汗,头皮不停发麻。我和姐姐像寒风中的两只小鸟,颤栗着使劲向妈妈身上挤。
  就在一条神经绷得欲断之时,却听得一声悠长而高亢的吆喝自石梯上传来:炒米糖开水——
  夜渐深,已觉饥肠辘辘。
  炒米糖开水,不晓得有多好喝哦。我舔了舔嘴巴,咕咚一声吞下口水。
  你未必没喝过啊?姐姐一笑,炒米糖开水就是米花糖冲的开水。
  我一拍脑袋,原来是这样的啊!
  作为一名糖果厂弟子,我熟谙炒米糖开水前世今生的每一道环节。
  糯米蒸后放在簸箕上阴干,搓成散粒之后,摊在坝子里的一张张竹席上晾晒,此时的糯米有了另一个名字:阴米。白花花的阴米想要成为米花糖,首先得躲过整天惦记着它们的麻雀,其次是包括我在内的一帮调皮孩子,得空便要抓上一小把阴米,撒在砖头或米筛设置的陷阱中,等待我们所惦记的麻雀。只是工人们手中的竹竿呼呼挥舞着,无数次让麻雀们前功尽弃;而我们盗取的那点阴米,不过是采撷了河水中的几朵浪,皆无碍大局。
  竹席上的阴米们胜利会师后,和少许花生米一起进入浇沸的油锅,得是猪油,米花才能雪似的白。尔后,捞起倒进麦芽糖和白糖熬制的糖浆内,搅拌均匀,让它们油里调蜜,如胶似漆,再将其铺在几块木条做成的模框内,拿一滚筒,推得平平整整的,按照木条上的刻度,用刀切下,一封封包好方算大功告成。
  米花糖块头大,不像水果糖之类轻盈小巧,随手可拈上一颗丢进嘴里,无非比外面的顾客更容易买到罢了。
  米花糖酥脆化渣,嚼起来满嘴巴嘁嘁嚓嚓。也会换个花样吃。一注滚水下去,米花们睁开了眼睛,一朵朵蓦然绽开,原本嘎嘣脆的性子变得温柔无比,入口即悄无声息地融化。通常要闭会儿眼睛,安静地享受那份柔滑,那份软糯。一碗炒米糖开水,甜丝丝、热腾腾、油浸浸,饱了口福,暖了肺腑。
  那时候婆婆在城里照看我们,爷爷隔段时间便会带些土特产到家来,一落座,妈妈就会撕开一封米花糖,冲了开水端给爷爷。爷爷总要责怪一番后才开始喝,吞一口,轻轻地“啊”一声,也不知吞下了多少满足,多少幸福!
  在那个舌尖上的甜并不丰厚的年代,一碗香甜油润的炒米糖开水捂热了爷爷半生的记忆。多年以后,他站在门前的菜土边,眯缝了眼,给我们,也像给他自己讲起了那碗炒米糖开水,他豁牙的嘴笑得无羁,那样的一个侧面,慢慢凝固成夕阳中,一帧温暖的剪影。
  记忆犹如一把奇妙的筛子,总会有选择地留下一些自己更想接纳的东西。老电影《一双绣花鞋》已漫漶成烟云,那一声悠长而高亢的吆喝——炒米糖开水,依然会在某个时刻敲打着我的耳朵。
  暮春时节行走于江南古镇,细雨霏霏里的石拱桥,恰似一幅上好的水墨。撑着碎花雨伞的我,会不会逢着手提竹篮的卖花姑娘,会不会逢着与花香一起飘来的叫卖声:买白兰花喔,白兰花要哇?柔婉、缠绵,是属于江南的声音。而在一千多公里之外,唯有那抑扬顿挫、音韵铿锵的调子,才能风雨无阻地上坎、爬坡。狭窄陡峭的石梯子上,年老但并不体弱的老头儿,头缠白布,肩挑两只木桶,一边走,一边砸出一地叫卖:炒米糖开水——
  岁月如刀,可总有一些令内心蓦地柔软起来的东西,似水,脉脉流淌于森森刀锋间,就像,薄暮寒凉,却传来一声滚烫的、甜香阵阵的吆喝:
  炒米糖开水——
  雨纷纷,与头顶上一把大红的伞一道,结伴同行。
  “那些年我们喊伞是撑花儿,现在这些娃儿,晓都不晓得啥子是撑花儿了。”两位大妈从身边走过,留下一句话,耳边盘旋着,久久不去。
  撑花儿,一个撑字,“珵”的一声,铿锵,似金石之声,而随后的一朵花儿,圆润而清亮。撑花儿,这久违的读儿化音的伞之俗称,轻易便帮我推开了雨雾中,那扇通往童年的门。
  那些年,虽与周围的人一样,将撑在手里遮雨的东西叫做伞,却晓得,撑花儿就是伞。进城的祖父母不止把伞说成是“撑花儿”,还把电筒称作“电池”,煤油灯和马灯更是简明形象到一个字:亮。而青蛙,被我们呼为客管儿已经够土了,他们还非得更上层楼,称其为格管儿。害得我每次听到都摇身变成鹦鹉,喋喋不休地复述,嘎嘎地笑。
  现在的孩子们,不知道的或知道但不会那样称呼的方言越来越多,最先跃入眼帘的,多与小动物相关。
  蝉的小名是叮啊子,伏在大树上的它们,是不是在叮——啊,叮——啊的,来来回回扯着大锯,为夏天的热辣添油加醋?
  青蛙的小名,不拘客管儿还是格管儿,一开口,那呱儿——呱儿、咕儿——咕儿的叫声,便弹跳而来,不断敲打着你的耳朵。都是被水,被稻花和荷叶的清香所滋养出来的声音,都中气十足,饱满丰润。
  蟑螂是偷油婆,此名字委实沉重如山,背负着这么个不中听的名儿,这小个子老太也就只能在月黑风高之夜,鬼鬼祟祟的,手捂着心口膛,蹑手蹑脚,东张西望。
  螳螂是砍刀山,手中的两柄大刀,碧绿若春草,这位昆虫世界里的刀客,昂首挺胸,蓄势待发。
  蚯蚓是曲鳝,很小很小的黄鳝,泥土之中流着汗水默默辛苦的工作,曲曲折折,弯弯拐拐,所谓“曲鳝滚沙”是也。
  蛇是干黄鳝,很大很大的并不生活在水中的黄鳝,藏身于山上,丛林里,与世隔绝,屏心静气,慢慢修炼千年的道行。
  还有,蜘蛛的小名波丝,蟋蟀对应的灶鸡子,蠓对应的小得如同半星墨点的墨墨蚊……太多了,一时半会儿的真还说不完。
  除了它们以外,还有它们。
  从前管蔷薇叫月月红,丛丛浅粉玫红的花儿,月月开放月月香。
  把三色堇唤作鬼脸嘟嘟。对于用三种颜色为自己描着眼睛和嘴巴的小花朵儿,还有比“鬼脸嘟嘟”更适合更可爱的名字吗?看两只圆滚滚的大眼珠子一瞪,那嘴巴要不一张,要不一嘟的样子,可不就是顽皮小儿们扮的鬼脸?
  蒲公英的小名是灯笼草。春日里的田坎沟渠,一朵朵灿黄明艳的小花,正是那可以清热解毒的野草儿,为寻它的人举起的一盏盏小灯笼。
  它们的俗称,很土,土得掉渣,却那么有趣,那么生动而贴切,似乎无可替代,似乎随口一念,便会眨巴着眼睛与你撞个满怀。只是这些俗称,如今的孩子们已基本说不上来了,能够叫出来的,几乎都是它们的学名。很规范,很正式。
  学名们个个模样端方,但泥土与草木相裹的那种气息,却一层层褪去,所以它们更适合固守于书页之内,正襟危坐,绷一张严肃的脸。
  在一则为什么要保护地方方言的贴子里,看到一位网友的反问:为什么骗子打电话给我妈冒充是她儿子从来没成功过?
  有一个江苏朋友,一直用大家都能听懂的语言与各地的文友交流,他说,好像家乡话得回到家乡才会说了。五月正是豌豆苗在他老家土地上怀孕结籽的季节,他嘀咕了一声我问过好几遍才终于听清的豌豆荚的又一小名——豌豆嘎子。朋友的目光眺望着前方,他说,回去得好好吃一回豌豆嘎子。
  如果说母子之间的交流自有被他们掌控着的密码,所以骗子徒呼奈何,那么方言俗称就是故土与他乡的识别码,凭着它,找到家。
  就这样举着一把雨伞,一路东想西想云里雾里,直到回家时收起了这朵湿漉漉的大红“花儿”,随后又撑了起来,看它在阳台一角,滴着水珠,静悄悄地开。
  孩子回家时,我得告诉她什么是撑花儿,然后听她对我说,在阴晦的雨天,在阳光生了刺,扎得人生痛的天空下,那些红蓝绿紫的艳丽的“花儿”,大朵大朵的盛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