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4版:副刊总第82期 >2017-11-22编印

为什么要对你掉眼泪
刊发日期:2017-11-22 阅读次数: 作者:  语音阅读:

  

杨 莙

  儿时桀骜不驯,少不了挨父亲打骂,偏是既不哭也不认错,这无疑让我的解放军爸爸既气恼又气馁,为此不得不吃下一餐或可免去的饱打。
  初一的那个暑假,三姐妹蹲在父亲的书桌前,偷翻收藏于下方柜子里的《大众电影》,看得入了迷,竟不觉下班回家的父亲已站至身后,不知是我占据的地形不利,还是父亲安心要杀一儆俩,那手中的斑竹条子跟长了眼睛似的,扬起凌厉秋风,以我没有衣裙遮蔽的一双细腿为假想中的落叶,嗖嗖挥将过来。虽不致皮开肉绽,两三行圆滚滚的血珠却是细细密密地渗了出来,一道道血痕,火烧火燎般地痛。姐姐和妹妹又像往常一样,偷偷地抹着眼泪,我也像往常一样,没有掉下一滴眼泪。
  我的泪腺并未萎缩,泪囊也并不干燥,晚上,我在灯下给母亲写信。母亲到铜梁学习蒸汽熬糖的技术,好几天了,一天深比一天的想念,于此时到达沸点,泪珠儿你不让我我不让你地往外扑腾,一颗接一颗砸到信纸上,啪啪作响。信倒是很快就写好了,可又该如何寄给母亲,像凡卡给他爷爷的“乡下爷爷收”那样,写下“铜梁妈妈收”吗?一时悲从中来,泪飞顿作倾盆雨。
  打骂令皮肉生痛,令心头生恨。恨,具有石头或铁的质地,冷而坚锐,带动起的,往往是咬牙之类的表情,而不是绵软的眼泪。所以,为什么要对你掉眼泪?
  我其实不仅不坚强,还非常脆弱。祖母去世的那一年,肚子里的女儿还有一个月向世间报到,我孩子一样的恸哭引来劝慰无数,他们说,老人家也八十岁了,要想得开,不要惊吓了孩子。不错,在乡间,八十岁辞世可算喜丧了,因此我的堂弟堂妹们均摆正了心态,面容平静地面对祖母的永去,可我做不到,那个时候我只知道,世界上疼爱我的那个人,去了。
  祖母离去快两年后的一天,我在办公室里碰到了墙角的一支旧日光灯管,随着灯管“嘭”的一声爆响,我的左眼一阵刺痛。天啊,玻璃渣溅眼里去了!恐慌中,我提醒自己赶快流泪,好让泪水带走那粒恐怖的玻璃渣子,但有什么人什么事可以让我一想起就会落泪呢?这时候,祖母迈着她裹过又放了的脚,大步大步赶了过来,然后,那个曾牵着我的手,陪我走过童年的老人,在乡下的堂屋里睡着了,随我怎么哭怎么喊,也决计不再醒过来。往事涌上,眼泪滚滚落下,在满是泪水的眼角边一抹,小半粒米似的一颗玻璃渣粘在手上。渣子已被快速歼灭,眼泪却全无撤退的迹象,索性关上门,趴桌上,痛快哭一回。
  最容易打败泪腺的,固然是至爱亲人的离世,但欲使它服软的东西也委实不少,比如看似与自己八竿子打不着的影视、书籍,还有音乐,更是蕴含着神奇而又神秘的力量。
  悱恻凄美的《梁祝》自不必说了,便是那部激越浑厚的《黄河》,每至第四乐章尾声,似乎凝聚了钢琴家全身力量的一段东方红旋律响起时,那击打着心坎的舒缓而磅礴的音符都会弹无虚发地,将眼泪击打出来。还有,《红星闪闪》够欢快够昂扬了吧,泪珠却在几个小红军踏着歌曲节拍登上舞台的时候,欢快地掉了下来。不是眼泪泛滥,不过是因为舞台上,女儿那一张红扑扑的昂扬的小脸。
  白发渐生,以为经过了许多事,眼泪应该变得吝啬,谁知愈发大方,如果眼里不小心进了沙子什么的,勿需叨扰亲人的安息,简单到只需在心中开启一首歌曲,那沙子就会被眼泪驱逐出境。我没有夸张,与其说是歌曲的力量强大,不如说是因为在那些歌里,有我见不到的人和回不去的往昔。
  万物有灵且美,河流山川,大漠戈壁,或壮丽秀美,或雄浑苍凉,甚或一只憨萌的小兽,一朵清新的小花,皆可如一把古琴上翻飞的手指,在某个特定的时刻,拨动心底最柔软的那根弦。
  “为什么要对你掉眼泪,你难道不明白是为了爱?”是林忆莲《情人的眼泪》中的一句,在这首歌里,眼泪自然为情人而落,若是走出这首歌,则可延伸至万物。